来源:北京青年报  文章作者:李开周

《木石图》画心部分 
《木石图》画心部分

 

  11月26日,佳士得香港卖场,据传是苏东坡真迹的《枯木怪石图》被一位神秘买家拍到,竞拍价高达4.1亿港元,创造了佳士得香港拍卖史上最高单件拍品纪录。尽管存在真伪争议,但不可否认的是,苏东坡的《枯木怪石图》是真实存在过的。那么,他在世的时候,画作值多少钱呢?

  题跋 那些在《木石图》上留印记的历史人物

  《枯木怪石图》又叫《古木怪石图》,简称《木石图》,全长185.5厘米,画心长50厘米。画心描绘的是一棵曲曲弯弯的枯树,树旁有一块形状怪异的巨石,石后伸出几枝矮竹,树下长出几丛青草。画心部分没有苏东坡的落款,但画旁有一些题跋,从跋文内容上判断,这幅画可能是苏东坡的作品。

  来,我们先看看跋文里都写了什么内容:

  润州棲云冯尊师,弃官入道三十年矣,今七十余,须发漆黑,且语貌雅适,使人意消,见示东坡木石图,因题一诗赠之,仍约海岳翁同赋,上饶刘良佐。

  这段跋文的作者名叫刘良佐,江西上饶人。据他说,江苏镇江有一位姓冯的道士,修道三十年,年满七十多,驻颜有术,须发乌黑,举止高雅,谈吐风趣,让人一见忘俗。有一天,冯道士遇见刘良佐,向刘良佐展示这幅画,请刘良佐品题。刘良佐欣然答应,不仅写了题跋,而且还请“海岳翁”一起在跋文后赋诗。

  “海岳翁”是谁呢?就是北宋后期大名鼎鼎的书法家米芾。

  刘良佐先赋诗:

  旧梦云生石,浮荣脱木衣。

  支离天寿永,磊落世缘微。

  展卷似人喜,闭门知己稀。

  家林有此景,愧我独忘归。

  米芾和了一首:

  四十谁云是,三年不制衣。

  贫知世路险,老觉道心微。

  已是致身晚,何妨知我稀。

  欣逢风雅伴,岁晏未言归。

  在刘良佐和米芾的题诗后面,又有元朝人俞希鲁和明朝人郭淐的跋文。俞希鲁是南宋官员的后代,郭淐是万历年间的翰林,他们的跋文不必赘述,总之都认为这幅画是苏东坡真迹,不是冒牌货。

  也就是说,在这幅《木石图》上留跋的总共是四个人:刘良佐、米芾、俞希鲁、郭淐。四个人当中,后三位都有些名气,米芾更是书画史上的大人物,唯独刘良佐默默无闻,在宋朝正史和野史上都很难找到踪迹。笔者遍查宋人笔记,仅在南宋周密《武林旧事》收录的宋高宗晚年教坊司名单上见到一个刘良佐,官阶是武德郎,属于七品小官,可能是教坊司演员的上司,宫廷剧团负责人。宋高宗晚年距离北宋不远,假定这个刘良佐生在北宋,仕于南宋,他年轻时是有可能见到米芾并邀请后者在《木石图》上留跋的。当然更有一种可能,这个刘良佐跟《木石图》上的刘良佐仅仅是重名而已,并非同一个人。

  流转  《木石图》在民国时期曾经卖给日本人

  有人说,《木石图》的笔法不像苏东坡,旁边所谓的米芾题跋也不像米芾所写,所以这幅画很可能不是宋朝人的原作,至少不是苏东坡的原作。

  但也有几位书画鉴定大家认为它是真品,例如徐邦达先生的《中国绘画史图录》、张珩先生的《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以及启功先生主编的《中国历代绘画精品》,都收录了《木石图》,认为是“东坡真迹无疑”。

  还有最近几十年出版的一些书画名作鉴赏书籍,如1988年出版的《中国书画鉴赏辞典》、1990年出版的《米芾书法艺术》、2004年出版的《中国花鸟画名作欣赏》、2005年出版的《中国文人画绘画艺术》、2008年出版的《私家藏画》、2013年出版的《中国经典美术作品欣赏》、2014年出版的《中国名画世界名画全鉴》、2016年出版的《一本书读懂中国绘画》和同年出版的《中国名画全知道》,都将此画定为苏东坡原作。尤其是今年元月份新版的《中外名画彩图馆》一书,将《木石图》视为“苏轼留下的唯一绘画真迹”。言外之意,当年由邓拓先生斥巨资购得然后又捐给中国美术馆的那幅《潇湘竹石图》可能不是苏东坡画的,而这幅《木石图》却一定是苏东坡画的。

  某杂志曾刊登过一篇《邓拓收购名画的风波》,该文不仅回忆了邓拓在上世纪60年代购买《潇湘竹石图》的经过,还顺带介绍了《木石图》的一段传奇经历。

  话说北洋军阀统治时期,吴佩孚的秘书长白坚夫在北京古玩店风雨楼买走了苏东坡的两幅传世珍品,一幅是《潇湘竹石图》,另一幅就是《木石图》。白坚夫早年留学日本,太太也是日本人,他留下《潇湘竹石图》,将《木石图》转卖到了日本。

  张珩《木雁斋书画鉴赏笔记》对《木石图》描述如下:

  此图纯以笔墨趣味胜,若以法度揆之,则失矣。此卷方雨楼从济宁购得后乃入白坚手,余曾许以九千金,坚不允,寻携去日本,阿部氏以万余得去。

  将这段描述与《邓拓收购名画的风波》那篇文章合起来看,我们可以梳理出《木石图》在最近一百年内的大致流转经过:民国收藏名家方雨楼在山东济宁买到此画,放在北京古玩店里销售,被吴佩孚秘书长白坚夫买走。另一位收藏名家张珩向白坚夫求购,出价到九千块大洋,但白坚夫没答应,以一万多块大洋的价格卖给了日本阿部家族。如今呢?这幅画已在香港成功拍出,听说买家是来自大中华区的某个机构。

  真伪 苏东坡画过很多幅《木石图》

  这幅天价艺术品到底是不是苏东坡真迹,我们不是专业鉴定人士,不敢妄言。不过可以肯定的是,苏东坡在世时画过不止一幅《木石图》。

  南宋笔记《鹤林玉露》第九卷载有一段故事:苏东坡当年发配海南,途经福建南安,晚上投宿某寺庙,闲来无事,在寺庙墙壁上画了一幅《木石图》。到了南宋中叶,宰相韩侂胄听说这件事,写信给福建地方官,让他们想办法把苏东坡留在庙墙上的画给抠下来,寄给自己收藏。地方官不敢怠慢,赶紧抵达现场。那是在墙上画的,根本没法抠啊!于是他们请来能工巧匠,把那堵墙的粉壁完好无损地拆下来,再粘到一个石龛上,将石龛献给了韩侂胄。又过了若干年,韩侂胄北伐失利,金国人要他的脑袋,南宋朝廷只好砍了他的头,抄了他的家,那个保留着苏东坡真迹的石龛也被抄进大内,成了皇帝的藏品。令人遗憾的是,皇宫大内发生了一场火灾,烧坏了石龛,当然也烧毁了苏东坡的画。

  南宋还有一个名叫陈傅良的人,写过一篇《谢司马伜惠东坡竹石》,大意是说苏东坡给司马光画过一幅《木石图》,司马光把它传给了养子司马康,司马康又把它传给了儿孙后代。大约一百年后,司马康的某个曾孙当上通判(相当于副市长),又把这幅画送给了陈傅良。

  南宋宰相周必大写过一首《题张志宁所藏东坡木石》,南宋大儒朱熹写过一篇《跋陈光泽家藏东坡竹石》。再往前追溯,苏东坡的门生兼好友黄庭坚写过一首《题子瞻枯木》,还写过一首《题子瞻画竹石》。我们不必看这些诗文的具体内容,但从标题就能推断,苏东坡在世时必定画过不少有竹有树有石头的木石图。

  另外还有一个强有力的论据,出自宋人笔记《梁溪漫志》,该书第六卷《论书画》写道:

  书与画皆一技耳,前辈多能之,特游戏其间,后之好事者争誉其工,而未知所以取书画之法也。夫论书当论气节,论画当论风味,凡其人持身之端方,立朝之刚正,下笔为书,得之者自应生敬,况其字画之工哉?……如崇宁大臣以书名者,后人往往唾去;而东坡所作枯木竹石,万金争售。顾非以其人而轻重哉!蓄书画者当以予言而求之。

  书法和绘画殊途同归,前辈先贤大多能书擅画,但收藏家选购名家书画时,千万不要单看作者的技艺,更要考虑作者的人品。宋徽宗崇宁年间的大奸臣蔡京书法一流,他的作品被人唾弃;苏东坡画的枯木竹石也是一流,人们争相用一万两银子的高价去买,这难道不是人品比技艺更重要的明证吗?

  市价 苏东坡的画在宋朝能卖多少钱

  《梁溪漫志》上说,苏东坡画一幅枯木竹石图,人们愿付一万两银子,这句描述究竟是事实呢,还是艺术上的夸张呢?

  其实有点夸张。

  据宋人笔记《石林燕语》记载,米芾嗜好书画,尤其嗜好古人书画,见到名家字画,砸锅卖铁也要买,有一回他买王羲之的《破羌帖》,花了整整十五万文。这十五万文是铜钱,当时铜钱与白银的官方比价是1300:1,十五万文才一百多两银子。

  又据《三苏年谱》考证,苏东坡早年在陕西宝鸡做官,买到吴道子亲笔所画菩萨像两幅,总共花了十万文。苏东坡与米芾有交往,两人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当时十万文还不到一百两银子。

  北宋末年,李清照夫妇在京城开封买到北宋政治家兼书法家蔡襄的一幅《赵氏神妙帖》,“以二百千得之”(出自赵明诚跋文,转引自《宝真斋法书赞》),花了铜钱二十万文,折合白银不到二百两。后来这幅《赵氏神妙帖》又被岳飞的孙子岳珂收藏,买价三十三万文。要知道,岳珂是南宋人,南宋发行纸币造成通货膨胀,南宋的三十三万文不一定比北宋的二十万文值钱。

  米芾著有《画史》一册,多次提到书画价格。如“刘子礼以一百千买钱枢密家画五百轴”,花十万文买了五百幅画;“蒋长源以二十千买黄蓬画狸猫颤薄荷”,花两万文买了一幅画;“其孙携韩滉《散牧图》至,……索价四百贯”,有人出售北宋名臣韩滉的《散牧图》,要价四十万文。

  岳珂著有《宝真斋法书赞》一部,该书第十二卷说南宋时期书画市场上赝品盛行,某画家擅长伪造苏东坡的画作,六幅一套打包出售,要价只有两千文再加一匹细布。

  现存宋朝史料中记载的书画成交最高纪录,应该是南宋大将韩世忠购买王羲之的《兰亭序》。据《中兴小纪》叙述,韩世忠认为是真迹,“以钱百万得之”,花了一百万文。随后韩世忠将这幅绝世珍品献给宋高宗,高宗一瞧落款儿,笑了:“这哪里是什么绝世珍品,明明是皇后的临帖嘛!”

  读到这里,大家想必已经发现,现在卖场上无论多么名贵的字画,拿回宋朝都不可能卖到天价。在宋朝藏家眼里,吴道子的画、王羲之的字,并不一定比宋朝书画昂贵,少则几万文,最多百万文,都可以买到真迹。假如买假画,那就更便宜了,前文不是说吗,南宋时期别人仿造的苏东坡画作,六幅一套,只要两千文。由此可以想见,苏东坡在世时如果卖自己的画,大概也就是几万文一幅吧?

  几万文相当于现在多少钱呢?拙著《历史课本闻不到的铜臭味》考证过北宋中后期铜钱购买力,一文铜钱大约相当于如今八角人民币,一万文即八千元,两万文即一万六千元,三万文才两万四千元。

  同样一幅画,在宋朝卖几万,在今天竟能卖到几个亿,这又是为什么呢?

  原因不外以下几条:

  第一,苏东坡的画在宋朝不算稀缺,在今天却如大海捞针一般难以追寻,价格是稀缺程度的体现。

  第二,宋朝人收藏书画是出于爱好,现代人收藏书画还有保值和增值的意图,越是稀缺的藏品,保值和增值的效果越明显,所以我们拥有更为强烈的投资需求。

  第三,宋朝经济虽说相对繁荣,毕竟是古代,生产力剩余不多,不像现在市场上有那么多的热钱。文并供图/李开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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