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深圳商报  文章作者:许石林

  国画大师以深圳市民身份仙逝

  秋冬之交的江南,阴雨寒冷的天气与温暖的秋阳极不稳定地交替,对于身患哮
  喘病的老人来说,是极难捱的时节。10年前的这个时节——1993年10月23日20时15分,一代书画大师陆俨少在上海逝世,享年85岁。此时的陆俨少,已经是海内外享有盛誉的书画大师,他在生他养他并造就他艺术成就的江南故乡享受到了隆重的身后哀荣。这位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忙碌漂泊的艺术大师,无意间实现了他所钟情的中华文化的精神:身归故里——“愿归骨于山足兮,依松柏之余休(西汉·班婕妤《自悼赋》)。”按照户籍管理制度,陆俨少的户籍随即被注销,但不是在他的故乡江苏嘉定、不是在他生活工作了大半生的上海、也不是在他曾执教授业的杭州,而是在南国年轻的新兴城市深圳。深圳市公安局园岭派出所将陆俨少先生的户口档案永久地封存起来,至此,曾经作为深圳市民的艺术大师陆俨少成了古人。陆俨少先生是1989年11月将户口迁入深圳的,他落户于园岭新村127栋301室,属深圳市园岭派出所管辖,这一年,陆俨少81岁高龄,这可能是深圳经济特区此前迁入的年龄最大的常住人口。陆俨少先生一生用过6个斋号,最后一个斋号“晚晴轩”,指的就是园岭127栋301室他的画室兼书房。

  他们来深圳寻找“解放与轻松”

  81岁高龄的书画大师陆俨少何以要将户口迁入当时还在热火朝天建设中的深圳呢?其实,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深圳就迎来了中国书画界一批著名的大家:陆俨少、程十发、唐云、宋文治、亚明、赖少其……这些历尽沧桑的老先生们,以他们丰富的人生经验和智慧,认识到深圳的发展无论是对国家还是对艺术、对他们个人都将是有意义的,有几位老先生在深圳买了房,成为实际上定居深圳的常住居民。只有陆俨少先生果断决定将户口迁入了深圳。

  改革开放之初的深圳,吸引了不少港、澳及海外人士前来投资、旅游。这些人中有不少是书画收藏家,与海派画家有着历史性的联系。许多收藏家就是从深圳开始收藏购买当时名家作品的。而经过了几十年的封闭与隔绝,内地许多名家与港、澳、台及海外收藏者之间需要一个了解与沟通的渠道与桥梁。与香港相邻的深圳经济特区就天作之合地担任了这个角色。中国书画艺术品市场就是从深圳这个当时还很不成型的新兴城市逐渐兴起并开拓到全国的。但是,老一代书画艺术家,并不全是因为这里能卖出他们的作品,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们从中获得了尊重、关注与关怀,获得了几十年饱受压抑之后的解放与轻松,他们在年轻的深圳,找到了自我的价值。因此,不少艺术大师和名家曾经坚定地选择深圳作为他们的最后归宿。

  他在深圳实现晚年变法的愿望

  而正如当年将户口迁入杭州,以报答潘天寿先生的知遇之恩一样,陆俨少先生温文而雅地做出了一个倔强的决定:他要将户口迁入深圳。他所要报答与感激的,与其他老先生们一样,是这座年轻的、还在建设中的城市带给他生命的尊重与爱护。80年代开始,陆俨少已经开始在上海和全国受到应有的重视。但是,真正成为陆俨少一生堪慰的人生时光的,是在深圳的几年。陆俨少先生之子、上海“陆俨少艺术院”副院长陆亨先生对记者说:“我父亲在深圳的几年,是他整个人生当中最幸福、最辉煌、最轻松的一段时间,他在艺术上认同石涛的‘笔墨当随时代’这句话,一生求变,在深圳他实现了自己晚年变法的愿望,他的画很放松、很自由,抽象的味道比以前更浓了,用色也大胆厚重,他画了许多4尺整张的大画。可以说,没有深圳的这几年,就没有我父亲晚年画的许多精彩杰作。”

  周溪舞说:“陆老比我值钱”

  陆俨少先生在户口迁入深圳之前,已经在深圳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了。1987年3月赴京开人代会,陆先生遇到了深圳市委书记李灏。李灏恳切邀请陆俨少先生:“到深圳来吧!深圳的气候很好,您老来了以后可以安心养身体,画画!”陆先生入住园岭新村,由于当时还没有来得及为该住宅区安装电话,副市长周溪舞专门打电话给电话公司:为陆俨少先生装一条专线,周风趣地对电话公司说:“陆老比我值钱!”陆俨少在香港举办个人画展,深圳方面派出由市领导带队的代表团专程赴港祝贺,使陆俨少感到了少有的安慰与愉快。陆俨少患有严重的哮喘病,最怕的就是秋冬之交和冬春之交的天气。一生的坎坷遭遇,使他的身体素质不是很好,双腿不能长久站立,为了安全,每逢外出必需坐轮椅。港、澳、台及海外陆俨少作品的收藏者因为陆俨少居住在深圳,使他们来往方便之极,他们也希望陆俨少先生能在深圳长期居住下来。这一切,促使陆先生在深圳安下了他一生中最后一个家,成为一名不仅仅是户籍意义上的深圳市民、深圳画家。老人给自己在深圳的画室取名为:晚晴轩。语义取自唐人李商隐的诗句:“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情。”他在自叙中说:“于我晚岁,重见太平,心情舒畅,好过雨过天晴,可以享受愉快安乐的生活了……”信心与愉快之情,洋溢其间。老人请人将这三个字认真地刻成红木匾额,悬挂于房间。此后老人创作的书画作品,落款多题写“晚晴轩”或“鹏城”、“岭表”、“深圳”等等。

  他的许多力作都在深圳完成

  在深圳的日子里,陆俨少先生的身体状况逐渐好了起来,心情舒畅,生活很少受到干扰,从政府到民间、社会各界对陆老都很照顾爱护。老人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欣慰和畅快,他的笔下逐渐呈现出另一种面貌,即大胆放达,标志着陆氏山水的许多表现方式,如留白、取势和对云、水的处理等等,都得到了空前的发挥与提升。他为天安门城楼创作了尺幅丈六的布置画;曾经在一个月之内,他创作了抽象水墨画80余幅。他的创作激情和艺术能量,仿佛喷涌而出,一发而不可收拾。许多标志着陆俨少艺术至高点的力作,都是在深圳创作完成的。深圳画院筹备期间,陆俨少以及吴作人、华君武、李可染、关山月、宋文治、亚明、程十发、赖少其等先生对此事十分关心,提出了许多具体而有建设性的建议,被聘为深圳画院顾问。1991年元旦,在位于国贸大厦旁的深圳中国画廊举办了“陆俨少回顾展览”,这是他作为深圳市民和深圳画家的第一次个人展览,展览盛况空前。当时画廊的经理马明明先生回忆起当时的场面说:“我真是又想哭又想笑,太激动了!”著名书法家启功先生专程从北京前来出席开幕式,海内外各界人士将展厅挤得水泄不通,陆俨少先生感到从未有过的高兴。

  看了他的画,想见这个人

  1992年,邓小平视察南方来到深圳,陆俨少和宋文治两位先生应市政府邀请为小平作画。考虑到陆先生年龄大了,就请陆俨少画一幅梅花图,但陆俨少坚持要画山水,并很快就画了一幅峡江图,以表达作为一个深圳人对邓小平的深厚感情。老人在深圳还完成了他一生中重要的艺术工程,即指导由香港朵云轩编辑出版四大卷《陆俨少书画藏品集》。陆俨少先生早年师承冯超然学画的时候,老师就告诫他:“学画如出家,要六根清净才能画得好画。以卖画为生往往要迎合买主的口味,要受其所缚。”他对画有如此的态度,因此才使许多作品轻易地从手中流走。陆亨先生说:“我父亲给人送了很多画。”据说,有时候有人请陆俨少先生吃一顿饭,或是蒸一条鱼送给先生,先生也觉得过意不去,回来给人画一幅画送去。在陆俨少受冷落的漫长时间里,海外甚至国内知道陆俨少的人很少,都是在看了陆俨少的画之后,才想起要见这个人的。比如张仃先生,就是在看了陆俨少的画之后,向文化部推荐说,黄宾虹先生去世之后,江南还有一位山水画大师陆俨少。

  深圳失去了“陆俨少艺术馆”

  在深圳的日子里,陆俨少先生与香港朵云轩的总经理周洪先生接触多了起来。据周洪先生回忆:陆老约他到深圳“晚晴轩”,说起自己多年流散在外的作品,陆俨少将其称为自己嫁出去的子女,每见到一幅都感慨万千。老人的记忆力十分好,每一幅作品,他都能记起创作时的情形。老人很想将那些“嫁”出去的子女叫到一块儿,拍一张“合家欢”。就这样,朵云轩就成立了如同“寻亲公司”一样的征集编辑小组。仅用了半年的时间,就从海内外多个藏家及机构手中,征集到了首卷作品,并很快在老人82岁生日的时候正式出版。陆俨少先生原本膝盖有疾,不能长久站立,出外都要坐轮椅。但是,在征集、编辑、拍摄照片的那段时间,陆俨少先生常常跑到朵云轩在深圳的临时工作室,不顾年迈体弱,爬上5楼,在闷热的工作室一坐就是整整一天!周洪先生回忆说:陆老高兴得像个小孩子一样,拿起每幅作品都爱不释手。陆俨少先生在深圳的日子过得充实又愉快,但是他每年都要回上海或杭州走走。上海方面正在积极筹备建设陆俨少艺术馆,陆老为此事不得不经常回嘉定料理。陆俨少先生曾经想把自己的艺术馆建在深圳,并将一批作品捐献给深圳。但是,由于种种原因,终未成行,这无疑是深圳的一个重大损失。

  陆俨少先生这个人——

  陆俨少先生生于1909年,字宛若,又名砥,上海市嘉定南翔人。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陆先生师从于海上山水名家冯超然,并以殉道的精神,倾其毕生之精力矢志不渝地从事于山水画艺术的创作。他的山水画艺术取法于明清,上溯宋元,既深得前人之神髓,但又不满足于传统。

  四十年代,战乱入川,泛筏长江,江山壮游,得以在生活蒙养中深入而系统地研习山水画技法,并创以钩云、墨块、留白之法为代表的陆氏山水画。他生平多画江峡险水之景象,“缜密不失于浑厚,娟秀不失于老辣”,深沉的历史感和萦绕回荡的笔墨韵味互为表里,撼人至深。其晚年奋发艺事之余,并在浙江美术学院任教,他的辛勤教学为画坛培养了大批中坚力量,硕果累累。他以“推陈创异,化古为新”的艺术主张和深厚的学养,扎实的功力,在当代中国山水画中独树一帜,是当代中国画坛中有口皆碑的文人画家。就是这样一位对中国书画艺术做出划时代贡献的艺术大师,他的人生却充满了坎坷与不平。陆俨少先生在门派林立的上海画坛,是长期处于“边缘”性的人物。他年轻时期也曾血气方刚,他的父亲告诫他:“你的性格太憨直,少委婉圆转的习性,今后恐怕会碰壁吃亏的。”陆俨少听了父亲的话,就给自己的书斋取名“��楼”,这两个生僻的字,意思是“曲屈”,他在有意提醒自己为人处世不要太直接,要尽量圆融柔和些。然而,本性难移,时时处处提醒自己,也免不了得罪人。1957年反右运动,陆俨少在上海美术家协会曾随意提过一句意见:美术家协会不挂中国画,看上去像外国美术家协会。因为这句话,他被打成右派。虽然1961年摘去右派帽子,但实际上已经被更深层地看做异类。他在年轻时曾创办农场,因此又被定为地主成分,在此后一直到1979年的时间里,长期挨批斗。据陆俨少先生之子陆亨回忆:陆俨少先生被罚为单位杂工,有一次烧开水,水壶翻倒,烫伤了陆俨少两只手腕。陆俨少回家,忍痛不说,被家人发现。送到医院,但医院接到有关指示:不许给陆俨少看病。陆亨说,他当时是工人身份,在医院给医生背诵了一大段“最高指示”,要求本着“治病救人”的思想为陆俨少治病,但医院仍做不了主,气得陆亨当时要跟医院拼命,才使医院为陆俨少做了必要的伤口处理。事后医生说,要是再来晚一点,陆俨少的两只手腕已经开始化脓,再耽搁了,弄不好要截掉手腕。单是这一个事例,我们就可以知道陆俨少先生的人生遭遇。

  受中华文化熏陶的陆俨少深知“士为知已者死”这句话,当1962年浙江美术学院院长潘天寿邀请他去该校教大学四年级山水课的时候,陆俨少先生内心高兴得“漫卷诗书喜欲狂”,他对潘天寿先生在恶劣的政治气候中,不惧影响,排除很大困难请他赴杭州任教一事深为感动。据当年在浙江美术学院读书的学生回忆说,潘先生从上海回到杭州,兴奋地对学生们说:“这一次,我给你们请回来一位好老师啊!”爱才惜才之情溢于言表。因为潘先生的知遇之故,直到1980年,经过多年努力,72岁高龄的陆俨少先生,将户口从大上海毅然迁往杭州。年逾古稀的陆先生此举,在于用自己倔强的方式表达他的感情,表达他对人生、对生活的态度。(石林)

  陆俨少先生的画艺

  陆俨少有一个信念,也是他常常对学生们说的:“做人事事可让,唯独笔下当仁不让。”他一生作画,从无应付之作,每一件作品都是呕心沥血,全力以赴。老人对艺术的认真与执着让人敬佩又惊骇。他有诗句表心怀曰:“老牛因知夕阳晚,不用扬鞭自奋蹄。”陆俨少先生的笔下功夫,旷世罕见,游历山水,从不苦做速写记录,他说:“我外出游历……只用眼睛看……要得山川神气,并记在胸。”他作画无论多大尺幅,也从不起草稿,提笔就来,如唐代吴道子对玄宗所言:“臣无粉本,但墨积于心也!”他作画用一枝笔,从头到尾,中间不换笔,他的技法“近乎道矣”,全靠对毛笔天人合一式的神化般使用。宋文治先生曾说:“陆老画画,用一枝笔,遍地开花,从哪里都可以开始画。”李可染先生说:“陆俨少先生真正到了自由王国的境界了!”陆俨少先生曾经为人民大会堂创作巨幅作品,老人因气候不适,咳嗽不已,不能工作,内心很焦急。忽然有几天身体有所好转,遂伏案创作,巨幅作品,4天完成,让同期被邀请的画家们惊叹不已!陆俨少先生对山水是很敬仰的,他对山水的情怀可用他的一句名言来概括:“登高自卑”。因为居住在深圳,他也可以经常出外走走,去他最爱去的大自然山水风光中流连游历。岭南佳山秀水,陆俨少先生在此期间多有涉足。老人去南海游西樵山,应邀在瀑布处题写大字:“游龙入怀”,刻在石壁上。(记者许石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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